《解剖存真図》(Zonshinzu anatomy),中屋伊三郎(Yasukazu Minagaki)1819年绘制,展示了一具被斩首尸体的颈部剖面图。© Ufinity
利维坦按:
文中提到的“蘭學”,指的是日本江户时代经荷兰人传入日本的学术、文化、技术的总称,字面意思为“荷兰学术”,引申可解释为西洋学术。借着兰学,日本得以学习欧洲在当时科学革命所达致的成果,奠下日本早期的科学根基。这也有助于解释日本自1854年开国后,能够迅速且成功地推行近代化的原因。
其实自1720年起,医学典籍就纷纷从荷兰传入日本。在当时的医学界,传统汉医(中医)学者与兰学学生之间发生了激烈争论,引发一连串的实验和解剖。西洋医术的精确性引起了人们的注意,并有许多新医书出版。譬如,1759年的《藏志》(Zoushi,藏,即脏,内脏)及1774年的《解体新书》,成为当中的参考典籍。
在网易云音乐搜索【利维坦歌单】,跟上不迷路我们有一个新号【利维坦行星】,可以关注
杉田玄白(Sugita Genpaku)出生于1733年,当时他的父亲在侍奉若狭国(わかさ,现在的福井)领主。玄白的父亲虽然是若狭的御医,但他的妻子在生下第三个孩子后便离世,他的父亲陷入了无助的痛苦之中。玄白的父亲是一名顶级医生,研究了中医学并精通草药疗法,然而他对真实的人体解剖知之甚少。8岁时,玄白一家从江户搬到了今天的福井县小浜市。在那里,他学习儒家和传统的中医学。自17世纪初德川家光(Tokugawa Iemitsu,江户幕府第三代将军)禁止引进西方书籍以来,中国古典典籍一直是当时教育的基础。玄白25岁时,他回到了江户,并设立了他的第一家诊所。那时,德川吉宗(Tokugawa Yoshimune,江户幕府第八代征夷大将军)已经放宽了对西方书籍的禁令,允许引进科学文献,但对与基督教有关的任何书籍仍然严格禁止。德川吉宗甚至亲自指派了两位学者,青木昆阳(Aoki Konyo)和野吕元丈(Noro Genjo),去学习荷兰语。他们通过与出岛(Dejima,位于长崎的荷兰贸易港口)的翻译员进行访谈来学习荷兰语。这些翻译员每年来江户一次,随同荷兰商人代表团一起对幕府将军进行必要的外事拜访。年轻的杉田玄白得到了领主的慷慨赠与,用来购买了一份珍贵的典籍,那就是《解剖图谱》(Tafel Anatomie)。该书是1734年德国《人体解剖图谱》(Anatomische Tabellen)的荷兰语译本。某天在清晨的黑暗中,杉田玄白与他的年轻同事中川淳庵(Nakagawa Jun’an)、以及医学同仁前野良沢(Maeno Ryōtaku),一同前往浅草寺北的小塚原刑场。他们看到一个鲜血未干的女人头,被插在木桩上示众——这是江户时代的恐怖景象,警示着罪犯的命运。平将门(Taira no Masakado)被斩首后人头示众。葛饰北斋(Katsushika Hokusai)木刻版画。© Public Domain
当寺庙的钟声在黎明时分响起,他们抵达了行刑场。他们来此是为了见证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——对被处决女子进行尸体解剖。这名被称为“绿茶魔女”的女子被判犯有杀害养子罪,而她那没有头颅的尸体如今躺在草席上。杉田玄白几人都带着《解剖图谱》的副本。虽然无法阅读书中的文字,但他们对书中精确详实的插图深感着迷,并渴望核实其准确性。一位年届七旬的部落民(日本封建时期贱民阶级的后代,负责从事不洁的工作。编者注)持剑站在旁边,熟练地将尸体剖开,露出里面的器官。
“我不知道,但每次我打开尸体时都能看到它,”年迈的刽子手回答道。他继续用剑指着,“这是心脏。这是胃。这是肝脏。”中川淳庵和前野良沢将女尸的器官与《解剖图谱》中的插图进行比较,发现它们惊人地准确——这与他们在中医书籍中参考的绘图相去甚远。该插图来自各務文献(Bunken Kagami,1755-1819)所著的一本书,该书记录了1800年处决的一名女罪犯尸体的解剖。© Pink Tentacle
此插图出自小石原春(Genshun Koishi)所著的一本书,书中讲述了一名1783年在京都被斩首的40岁男性罪犯的解剖情况。© Pink Tentacle
《解剖存真図》中的女体胸腔解剖。© 京都大学
对于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医生来说,他们意识到对解剖学的了解还远不如一个卑微的刽子手,这既令人震惊,又让他们深感羞愧。解剖结束后,三人在刑场四处走动,就像在进行一场离奇的寻宝游戏,捡起尸骨,并将它们与《解剖图谱》中的插图进行比较。一个新世界在向他们敞开,他们几乎无法控制内心的激动。当医生们步行回家的时候,玄白表达了他们共同的情感:“我为自己感到羞愧,居然连人体结构都不了解,尽管这应该是医生所必备的基础知识。”自那时起,这三位医生发誓要把《解剖图谱》翻译成日语。然而,他们面临一个难题:他们谁都不会荷兰语。1771年春天,三位意志坚定的医生坐在前野良沢的家里,困惑地盯着他们面前的两本荷兰书,人体的秘密近在咫尺。几个小时在极度沮丧中过去了。杉田玄白后来写道:“我感觉我们就像是乘着一艘没有舵、没有桨的船出海,除了前方无边无际的景色之外,什么也看不见。我们在海浪中迷失了方向。”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在于前野良沢的荷兰语基础。他在长崎待过100天,与一位官方翻译学习过荷兰语,但他仍然无法阅读《解剖图谱》——就像其他翻译一样,他的老师只会荷兰口语,对阅读和写作几乎一无所知。幸运的是,良沢返回江户之前在长崎买了一本荷兰语字典。他还接受过青木昆阳的教育,后者是德川吉宗指派去学习荷兰语的学者。从他那里,他学会了字母表。从身体外部开始,这几位医生为了诸如“鼻子”和“眉毛”等简单词汇苦苦研究了数小时甚至数天,每一次理解的瞬间都让人像孩子般欣喜。杉田玄白像。© wikipedia
他们遇到了许多在日语中没有对应词汇的术语,于是他们创造了新词,例如将软骨翻译为“軟骨”(nankotsu),神经翻译为“神経”(shinkei)。作为团队中最擅长荷兰语的学者,良沢希望能够从头到尾地翻译整本书,但这却导致了数日的无所作为。最终,杉田玄白说服他先从插图开始翻译。这些插图的标题很短,但对于日本医生的启蒙却至关重要。然而,即使是这个相对简单的任务,也让他们陷入了数小时的沮丧。当他们无法理解某个插图图注时,他们会翻阅荷兰字典,但定义该词语的解释通常也是他们不熟悉的词汇。经过数小时的艰苦工作、讨论和推理,他们总算得出一个他们认为合理的日语解释,然后再继续进行下一个插图的翻译。随着1772年春季樱花绽放,杉田玄白和他的朋友们迎来了一年一度从长崎来的代表团。他们向代表团展示了他们翻译的作品,请求翻译员检查并帮助解释他们不理解的词汇。不过,这些翻译员面对译稿束手无策。显然,这些医生的翻译工作已经超越了这些口语翻译员的能力。而前野良沢,虽然知识有限,却已成为当时日本全国荷兰语翻译的佼佼者。他们的成就迅速传遍开来,不久,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医生开始拜访杉田玄白等三人,急切地想要学习荷兰语,为自己打开西学之门。© wikipedia
正是在这个时候,“蘭學”这个词汇被创造出来——对西方事物的好奇心如野火般蔓延开来。杉田玄白提议首先只出版带有注释的插图本,以试探一下这本书的受欢迎程度。这本小册子名为《解体约图》(Kaitai Yakuzu),书中列出了玄白、淳庵,以及一位匿名翻译者——这是为了保护来自九州的前野良沢和宝贵的翻译工作,以防他们的作品受到攻击。几年前,一本荷兰书籍的翻译被禁止,译者受到了惩罚。《解体约图》内页扫面。© 東京大学
玄白等人度过了一个月的不眠之夜,但这期间既没有来自中医学界的抨击,也没有来自警察的盘问。相反,越来越多有兴趣的学者们找到他,渴望了解更多。1774年,玄白觉得时机已经成熟,他们决定出版他们翻译的荷兰解剖学著作《解剖图谱》,并将其命名为《解体新书》(Kaitai Shinsho)。为了防止可能招致的反对,他甚至大胆地将书赠送给了幕府的高级顾问、京都的皇室,甚至是将军德川家治(Tokugawa Ieharu)本人。可以看到书页上的“天真楼”字样。“天真楼”是杉田玄白设立的医学·蘭學塾,也有人认为是杉田玄白的化名。
《解体新书》内页。© wikimedia
随着《解体新书》的出版,玄白成为了一位备受瞩目的名人。他的余生都致力于成为“蘭學”的领军学者和一名执业医生。尽管是这项工作的主要译者,但性格内向的前野良沢并未在《解体新书》中署上自己的名字。他将余生都献给了探索西学。在江户时代,存在着严格的阶级制度——武士、农民、手工业者和商人。背离自己的阶级会受到死刑惩罚,然而玄白却敢于写下:人类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,从天皇到所有平民。在没有区别的地方,人类人为地创造了上下之分,以及四个社会阶层的名称。然而,我们之间并没有区别,因为我们都是人类。
纪念杉田玄白的青铜雕像。© Diane Tincher
在如今福井县海岸的小浜,有一所玄白纪念医院。一尊玄白手持《解体新书》的青铜像矗立在医院前,提醒人们这位伟大人物及其对日本医学的宝贵贡献。《解体新书》内页。© Por nadie pase/National Library of Medicine
文/Diane Neill Tincher
译/tamiya2
校对/兔子的凌波微步
原文/medium.com/japonica-publication/how-a-headless-woman-sparked-a-medical-revolution-in-japan-5b91b1367d22
本文基于创作共享协议(BY-NC),由tamiya2在利维坦发布
文章仅为作者观点,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
加星标,不迷路
往期文章:
投稿邮箱:wumiaotrends@163.com